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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寻隐·敦煌纪丨冲积扇——敦煌的一种空间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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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1-30 13:5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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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是我们传统文化复兴以来的一个文化符号,也是一个热门旅游目的地。这种级别的历史/地理/文化的综合体,又是一面镜子,你是什么,就会看到什么——梁硕看到的是冲积扇。

冲积扇由出山入海的奔流所塑造。冲积扇上,千百年来,人的生存欲望也如大水溃泻,浩荡弥漫。立足于此,远望莫高窟,梁硕为我们拉开了这样一个视角。

——转引自“古务运动”公众号

本文图片均由梁硕提供

作为搞艺术的,来敦煌看石窟,当然是好,千好万好。可是,所有人都直奔着这些石窟来,啧啧而来啧啧而去,我总感觉不太对劲。来敦煌之前我就这么觉得,来到敦煌更加这么觉得。接受“见地*敦煌”的项目邀请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敦煌除了这些石窟,还有什么值得细品的东西吗?或者说,这些艺术经典的背后,有没有更基础的东西?比如一种空间关系,一种认知路径,或者一种人与环境的依存关系?

很快,有个东西就出现了。 

初识冲积扇

那天,在从敦煌去肃北的路上,我习惯性地从车窗往外看。在敦煌这样的地方,车开个一天两天风景也不会有啥大变化,永远都是纯粹的贫乏。可是我不感到贫乏,我总觉得这个纯粹的贫乏里总会有点什么。我看着远处的雪山,就一直看,忽然发现那山并不与地面接壤,山峦像是被一层雾气托起,悬浮在空中。神山啊!我心里这么喊。可当时是大晴天,在这干燥的茫茫戈壁,哪来的云雾?可能是山又高又远吧。可是随着车向着山脉越开越近,所有细节都能看清,那层云雾似的东西仍然在那。仔细看,那当然不是云雾,而是山体与地面之间缓缓的过渡地带——一片巨大的倾斜面,在日光的反射中呈现出灰白色的渐变——它正是山体与地面之间实在的接壤。

远看阿尔金山及山前冲积扇

立刻打开卫星地图,这是一片广阔的扇形肌理。这是冲积扇。我迅速浏览位置周边,敦煌这一带除了沙漠、山脉,就全是各种方向各种大小的冲积扇。甚至应该说,这就是个冲积扇的世界,沙漠和山脉只是零星夹杂在其中的分割物。

敦煌地区的卫星图

冲积扇,在我的地理知识里并不陌生:河流在从山口冲向低地之时,落差减小,流速减缓,就会分成多股水流,呈放射状向外流动,河流自身携带的砾石泥沙会沿途沉积下来。千年万古,河床逐渐抬高,水流不断摆动,泥沙越积越厚,逐渐形成扁圆锥形高差缓冲区,从高空看就是扇形。

冲积扇有几种类型,河流出山是原始样貌的冲积扇;河流入海也会形成冲积扇,叫三角洲,比如著名的尼罗河三角洲;不但陆地上有冲积扇,海里也有,看那些著名的大河入海口,浅海区域会呈现浅色的扇状,这是河流带来的泥沙沉积在这了,比如恒河、亚马逊河的入海口。

尼罗河三角洲

亚马逊河入海口

如果这些冲积扇的形状在卫星图里比较容易辨识,那冲积扇的另一种形式——冲积平原就不那么好辨识了。实际上,所谓的平原都是众多冲积扇连结而成,冲积平原只是比山区冲积扇更加平缓。比如华北平原,是由海河、滹沱河、黄河、淮河等几条大河的冲积扇连结而成的,因为平原地区人口密集,人对地貌的改造比较大,所以我们的视觉很难辨识出她冲积扇的本质。

这么看的话,可能地球上相当大的陆地面积都可归为冲积扇。我走的地方也不算少了,为什么只有到了敦煌才“发现”冲积扇?这应归因于敦煌地区的荒漠地貌。敦煌这片地方,简单说就是除了纯粹的大地形状什么都没有,除非你身处零星的绿洲,否则站在任何一个点,往任何一个方向看,视域中永远是石山、戈壁和沙漠的各种组合却永远不变的极简和单调。也由于地表除了不足一米高的稀稀拉拉的耐旱灌木,就没有任何遮挡物了,你尽可以放任你的目力所及,人人都是千里眼。如此,大地所有微妙的起伏都会彻底袒露于日光之下,这其中的冲积扇就成了地表线条的主角。在我独自开车穿行于山脉之间的途中,真的感觉不是在冲积扇上就是在上冲积扇的路上。

侧观野马山及山前冲积扇

以党河为例

那,冲积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想到了“文明”这个词。“文明”是人类心智不断提高的过程,但心智背后更大的基础是生存。人活着离不开阳光和水,而冲积扇这样一种地形,包含三个要素:山麓(充足的阳光)、河流(水)和泥沙沉积(开阔的土地),都是人类得以存活进而产生文明的必备物质条件。为什么非得是冲积扇?别的地形不行么?此中原委会在后文逐渐展开,我们需要先进入一个具体的地方来锁定语境:

党河是敦煌地区最大的河流,也是这一带人类的生命线,我们就以党河为例进入冲积扇的生态系统。

党河发源于祁连山西段,冰川融化汇成。在这样的高寒地带,居然就有早期人类于此生息,肃北的一部分岩画遗迹就分布在雪山间的党河沿岸。岩画的地点就是史前人类的聚落点,那这些聚落点的具体位置在哪呢?我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找到了一个半。一个是札子沟,处在党河南岸山麓下一条小河边的台地上,这正是冲积扇的上缘。另一个是河对面的月牙湖岩画,我只远观未近身,就算半个,因为向导说他也忘了具体地点,只知道大概的位置,那是党河对面的山根,也是冲积扇的上缘。

党河上游的地理空间

札子沟聚落遗址

札子沟岩画

沿着党河向下游方向走,拦路一条大山。党河把大山一切为二,西边现在叫阿尔金山,东边是野马山,也是祁连山系的诸多支脉之一。党河与阿尔金山—野马山的其他河流一起向北边的低地冲刷,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冲积扇,这片冲积扇一直延伸到三危山—鸣沙山—库姆塔格沙漠一带。远古的党河由于水量充沛,持续深切这片扇面,将这个扇面一分为二,形成了现在的党河河道,两边冲积扇上的小季节河也随之汇入党河河谷。肃北县就处在党河的出山口——左右两片冲积扇的交接处,这是一片河水浸润的湿地,叫党城湾,荒蛮中的绿洲。

从肃北向下游,陆续有一个庙、五个庙和西千佛洞三个石窟遗址,年代从北魏到宋元时期。这三个遗址都在党河的深切河谷中,有小片绿洲滋润,都可供养寺院饮食自足。一个庙和五个庙处在阿尔金山—野马山冲积扇的中上部位,西千佛洞处在鸣沙山冲积扇的扇根。

党河绕过鸣沙山后,由东南-西北走向转而西南-东北方向,在转弯处形成了西千佛洞所处的冲积扇。随着地势继续下降,进入东西两片冲积扇的夹角区域,党河在这里形成了一片绿洲,敦煌就坐落在这里。敦煌绿洲的地势与肃北绿洲类似,只是面积大了许多。党河从敦煌绿洲逐渐转而向北,汇入疏勒河。

党河中下游的地理空间

如此看,沿着党河从源头到下游的这趟行程,可以说是冲积扇与河道互为因果的过程:冰川融水通过冲积扇汇聚成河,河水又不断制造冲积扇。人类的大小聚居地,从远古到中古的文明遗迹,再到当今的城镇,全都处在冲积扇的某个位置,几乎没有例外。这是一种规律吗?明显是的。这个规律有什么意义?提供一个导游的线路吗?应该也可以,但我更愿意把这当成是人类文明生发的一种空间模型。

这个空间模型不止在党河有效,看看流域更广的疏勒河,也是一样。由于本文重点在于敦煌地区,所以这里只对疏勒河做一个粗糙的梳理:疏勒河于祁连山西段的托勒南山的一群小河汇流而成,一路下来,陆续有疏勒岩画、昌马石窟、玉门、瓜州、锁阳城、破城子、鹰窝树、兔葫芦、安西、玉门关、马圈湾等等古遗址和当代城镇,各位有兴趣可以搜索卫星地图,看看这些地方与冲积扇的具体关系。

这个空间模型只在河西地区有效吗?我们看看黄土地区的桑干河。

冲积扇与黄土台地

桑干河的核心地段在河北的阳原盆地,这是个大致呈东西向的椭圆形盆地,南北是山脉,桑干河由西向东流淌在盆地的中间地带。从地图上就能清楚地看出来,这个盆地其实是个远古大河的河床或者古湖的湖床,现在这个地方很厚的黄土沉积也证明了这一点。随着后世水脉萎缩,往日的水底变成了地上,现在的桑干河已经是条不宽的河流。

阳原盆地的地理空间

盆地两边的山脉中有很多条小河从山谷中流出,向着中间的低地冲刷,便形成了连成一片的冲积扇群。如果把现在的阳原盆拦腰横切一刀,看这个横断面,会是一个大致的U形。由于古河床泥沙的沉积作用和河水的切割作用,这个U形盆地就逐渐形成了阶梯状的黄土地形。盆地中间的最低点是河道以及河漫滩,往两边就是所谓的阶地,也叫台地,紧挨着河道的台地就是一级台地,往上依次是二级、三级台地,逐级抬高最终与山麓接壤。这些层级的黄土台地,就相当于等高线化了的冲积扇。这就是阳原盆地的空间形式,也是很多黄土地区的空间形式。

黄土台地示意图

同样的问题又出现了:这种空间形式和我们人类有什么关系呢?从早里说,就是大部分史前遗迹都处在这些二、三级台地上,也就是一系列冲积扇的各个位置,本地最著名的泥河湾文化就是如此。为什么史前遗迹都大概率处在这个位置?很简单,这是个既取水方便又可以免于水患的地带。相比,当代城镇则是依水而建,覆盖一二级台地乃至跨河而建,因为一方面现在的北方河流大多已经萎缩甚至断流了,另一方面当今的人类基本可以控制水患了。

进入历史时期,自战汉至明代,这一带一直作为军事要地的存在,所谓的“燕云十六州”,这里属于蔚州管辖。作为军事要地至少有两个条件:一是地缘位置,此地是中原王朝北据草原势力的屏障,桑干河北边的山脉就是长城一线;二是粮食基地,这些开阔的黄土台地/冲积扇就是农业及人口保证。这一带(包括蔚县)最著名的景观就是村堡,站在任何一个村堡上,都可以遍揽盆地开阔,盆缘缓缓抬升,与南北两道山峦微妙而接。可以想象在古代,同样从这些村堡看出去,开阔中有村镇聚落,村村有高堡点簇,狼烟一起,全域皆知。如此,这片可战可守的宝地实在是得益于“冲积”的这种空间形式。汉中盆地是更有名的此类地形。

从村堡上远望阳原盆地

一种地形,和赖此为生的人天然就长在一起,生出某种特定的空间关系。这种空间关系默默地与人心相连,其中会有关乎“意义”的东西。但旅游不看这个,旅游只看卖点。

宕泉河流域的空间关系

作为一个普通游客,或者是不那么普通的游客,比如我们“见地*敦煌”这个团,是怎么来到莫高窟的呢?从机场坐上大巴或打车,走高速下榻敦煌的某个酒店,只需二十来分钟。然后到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先接受一轮高科技扫盲教育,这是进入莫高窟的必经之路,没有选择。然后一路旅游专线抵达莫高窟,也就二十分钟。以这种方式来到莫高窟无异于一次空降,我们像坐了时空隧道一样被抛到这里,原生的空间内容被高效地略过,并被降维成了一套程序操作。

到了莫高窟,是怎样的参观体验呢?还是这套程序操作:你所有的参观路线都是被安排好的,必须导游服务,必须听着导游那“惟妙惟肖形态逼真”的百度风格的讲解。所有窟室都有参观时限,到时间必须走。你如果想躲开人群拥挤,自己安静地欣赏一会儿,对不起,没这个机会。假如你看见石窟对面的塔林挺有意思,对不起,不开放。你又看着远处山上好像有个小庙,很遗憾,没人知道怎么去到那。于是,你大概率也就心怀着“惟妙惟肖”或者“保护文物人人有责”坐车回酒店歇着,或者再看看其他的“程序”时间还够不够。

这样的莫高窟好无聊。

自打在肃北被那个冲积扇洗礼之后,我就这么想:如果从冲积扇的角度看,莫高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这样看的话,首先想到的就是宕泉河。

要说宕泉河,巧了,就又要回到肃北的那片冲积扇。野马山上的季节河冲出的这片巨大的冲积扇,实际是戈壁,叫一百四戈壁。从冲积扇的扇根——野马山的北麓,到扇尾——三危山南麓,约五十里;从戈壁西缘的党河到东边的榆林河是一百四十里,一百四戈壁由此得名。千万条小河在丰水期就千军万马地顺着冲积扇冲向低地,枯水期就只剩下干枯的河道千沟万壑。于是这片荒漠冲积扇之下实际上积累了相当充沛的地下水,地下水在扇尾的最低点——三危山南麓又渗出地表,这个地方叫大泉。宕泉河曾名大泉河,应源于此。

宕泉河的地理空间

渗出的大泉水就近向低处流,就进入了三危山谷。沿着这条山谷蜿蜒向北,两侧山上会有两处古代烽燧,一个叫沙坡墩,据考是唐代物;一个叫五个墩,据考是汉代的。两烽燧隔河相峙,应是当时要塞。汉代烽燧之下有采石场遗迹,据考为唐代,崖壁还有岩画和石刻题壁,据考为北朝到唐代。五个墩对面的河边台地上,有个遗址,叫城城湾。遗址有两座土塔遗迹、一个寺院残墙和一处早期洞窟遗迹,据历史学者马德考据,可能是一处比莫高窟更早的石窟寺遗址。

宕泉河下游的地理空间

从城城湾向北走二三公里,就到了莫高窟。宕泉河流到莫高窟,河谷变得开阔起来,大块崖壁,郁郁绿洲,这里确实宜居且大开石窟。关于石窟本身的研究已经太多了,不需我再添赘瓦,我们继续看周边空间。

这里的地势是西边高崖,窟室聚集,东边沙丘戈壁,实际是三危山西北麓冲积扇的边角地带。

各种形制的土塔散布在河两岸、高崖顶、沙丘上。沙丘后边不远处是耸立的三危山,比较近一点的山顶上,依稀能看到三个小建筑:乐僔堂、南天门和一个土塔。更高更远的山顶上还有一个难以辨认的建筑,这是王母宫,据考,年代与莫高窟早期洞窟相当。向南望,那是宕泉河流过来的方向,山峦与沙丘交融,高处有两个突起的小点,那是沙坡墩和五个墩。目之所及的这些远近景观,冥冥中都与莫高窟有着关联,但所有这些景观也是不开放的和“不建议参观的”。好在我们通过多方资源各种打探,看了其中大部分遗迹。河谷两边的塔林都曾是千佛洞(莫高窟曾经的名字)寺院的范围,从各处残留的痕迹看,这个范围甚至可以到达三危山区。这些土塔里边很多都有壁画和塑像,与莫高窟各代营造都是同期的,由于我们无法获得进入塔内参观的权限,也就作罢。好在三危山是个不受管理的自由地,我们获得了更真切的体验,稍后细述。

从莫高窟看三危山上的乐僔堂及南天门

从莫高窟看三危山与鸣沙山的衔接地带

宕泉河向北流过莫高窟的崖壁,就算冲出了三危山—鸣沙山的山区了,就又开始制造冲积扇了,莫高窟这片绿洲就处在这片冲积扇的扇根处。这片冲积扇与所有三危山北麓的冲积扇连成一排,西自鸣沙山和敦煌绿洲,东到瓜州绿洲;北与疏勒河道接壤。宕泉河的冲积扇也是戈壁,叫千佛洞戈壁。以前的宕泉河最终汇入敦煌绿洲,现在是微弱细流无颜色,基本消失在戈壁之中了。在这片冲积扇的西部,靠近鸣沙山一带,有相当大的一片墓地,因毗邻一个叫佛爷庙的佛寺而得名佛爷庙湾墓群。这片墓地渊源自古,从已发布的资料看,从魏晋时期这里就已有不少墓葬,至今仍在不断新添当代墓葬。即便大地开阔,这些当代墓葬的密集程度,也是多少眼都望不到边。像这样的当代墓群,在整个三危山南北的冲积扇带分布很广。看来,有背靠山的冲积扇区是丧葬传统青睐的地形。

佛爷庙湾墓群

从地理的角度看,宕泉河就是一条很短很小的河,只因经过了莫高窟而闻名。一个自然事物有没有名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名吸引了我们的关注,并了解她与当地人的生存的关系。我在查阅资料时,偶然看到一条推送文章,标题是《莫高轶事/一张标错民族的老照片引出的肃北与敦煌的往事》,重点讲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时,肃北的蒙古族人以怎样的路线去敦煌的,这与本文的关系非常要紧,我在这里引用几段关键细节:

敦煌地区的人都知道,今天的人们从党城湾(肃北县城所在地)出来,一路向西北,绕过鸣沙山,在党河水库西侧折返向东北才能到达敦煌,路程将近130公里,再加上从敦煌城到莫高窟的25公里,那八位肃北人来到敦煌需要行程150多公里。在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他们不可能乘坐汽车,是骑马、骑骆驼,还是步行?已没有人知道。我在想,那个严冬季节,那些蒙古人应该不会沿着今天这条荒凉的戈壁公路,长途跋涉来到敦煌莫高窟吧?

我根据他的短信并结合一些资料了解到:五十年代之前,从肃北到敦煌,必须走“大泉道”,莫高窟是必经之路(那时肃北到敦煌还没有开通公路)。从肃北县城党城湾到敦煌,须通过一片70公里的戈壁(即地图上标名的:一百四十里戈壁),然后进入三危山到大泉,再顺沟经大拉牌到城城湾。城城湾有一座土塔,俗称花塔,花塔旁边的山顶上,并排矗立着五个形状大小一样的烽墩,我不知道它是古代传递信息的军事用途,还是只作为路标而建,或者还有其他的象征意义?因为从敦煌到瓜州120公里的路段上还有两处形制相同并排站立的五个墩,究竟是何意义,以后再研究探讨。但那时的人们往来肃北都必须要经过三危山的这五个墩,从这里下沟去肃北,或从这里上崖往敦煌。

五个墩从莫高窟望去也很明显,我曾经因好奇邀师弟孙刚去过一次。烽墩虽只有两米来高,但因置于高处,从好几个方向看都非常显眼醒目。当从肃北下来的蒙古人看到这五个烽墩,便知已临近莫高窟了。孙老还说,莫高窟是通往南山的必经之路,蒙古人路过,经常要在这里停留歇脚。每到冬天,他们还将宰好的羊用骆驼运到敦煌,以换取生活用品。经常会在莫高窟停留歇息时拜拜佛。有几次他们还特意带来一些羊肉甚至豹子肉卖给研究所的职工,给这些困窘中的知识分子既解了馋,又满足了好奇,有两个画家还给这些服饰独特的雪山蒙古族人画了速写,当然还拍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到了五十年代,实行计划经济,统购统销,国营公司的商品运输和邮路也仍然走这条路,那时的交通工具依然是骆驼,四五天一个往返。

由此看,宕泉河不仅是莫高窟的起因,也是当地人赖以维生的存在。他她们往返肃北与敦煌之间的路途几乎完全与这条河的生发、行进、结束的过程相重合:从野马山北麓出发——穿过冲积扇(一百四戈壁)——进入三危山河谷——路过古烽燧及城城湾——到达莫高窟——再穿过冲积扇(千佛洞戈壁)——到达敦煌。同样是去莫高窟朝圣,肃北人与我们这些游客所经历的过程是多大的差别。我惊叹人类曾与自然事物的运动如此同频同轨,同时我也怀疑那些像是被“打包空降”到莫高窟的游客们是怎么感觉“中华文明博大精深”的,还有“惟妙惟肖的文化遗产艺术殿堂”的此类话语,是不是也是“打包空降”的?

1950年代前从肃北到敦煌的古道路线

我问自己,我是在羡慕肃北人吗?肯定不是。那我是在质疑文明的发展么?我不敢确定。但有一点我的确是质疑:这些号称各种遗产的古迹单位,一定要被快餐式的经营模式、投喂式的宣传模式和防贼式的管理模式全面绑定吗?这些程序真的是想让人们了解自己的文化何以如此这般的吗?呵呵,肯定不少人会笑我这问得太天真了。不用说,这背后的运作机制大家都明白。

一个发力点

一天晚饭吃鱼,看到一片鱼腮骨,我一下想起那些冲积扇,以及史前的刮削器。这些联想是不是太飞了?确实。但我不想中断思路。这些事物本无联系,但它们出奇地像,好像它们的形状都来自同一种机制:先有一个发力点,然后这个力呈扇状展开。刮削器来自一个打击点,鱼鳃骨来自钙质的输送点,冲积扇始于河水的出山口,然后这个力都以放射状传递出去。

鱼鳃骨、史前刮削器和冲积扇的比较

这些事物之间除了形状和生成机制还会有什么联系呢?这个发力点有什么意思呢?与我们人类有什么关系呢?老实讲,我欣赏的主要是造物的美感。但我有点不甘心,总觉着应该还另有一些意思吧,请容我试着说一说。

在河水冲出山谷的那一刻,我认为这个力量背后很像人类文明生发期的感觉。不过我想先明确一下“文明生发期”这个概念。历史学中“文明”这个概念应该是还没有定论,比较主流的一个说法,成为“文明”的三个标准是文字、城市和青铜器。我不是搞考古和历史研究的,没资格讨论这么专业的问题,我只是凭自己有限的认知表达一下思路。我认为不管“文明”要具备什么标准,对大部分地区而言,首要的基础是农业。没有农业,人就吃不饱肚子,人口数量就没有保证,就不太可能发生大规模的社会活动,因为只有大规模的社会活动才会催生复杂的社会结构。所以我把人类从开始学习农业到产生国家之间的这个时期叫“文明生发期”。

人类在学会制作工具和用火之后,最重要的发明就是农业和畜牧业了。你想想,人类发明农业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采集和渔猎。就是靠摘点果子逮只野驴,这种活路是受限于季节的,有今天没明天。会种庄稼会养牲口就太不一样了,不但今天能吃饱,明年还有的吃。所以农业使人类改变了完全受制于大自然的命运。

今天的人类基本可以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生存了,但早期人类很多都是住在山里的。为什么?一方面是山里的食物资源比较多;一方面是那时候人还不会盖房子,在平原睡觉不但风霜雪雨吃不消,还会被大老虎给吃了。山里就好多了,山里有很多山洞,不但老虎进不来还冬暖夏凉。

山里虽然比较舒适,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吃不饱。虽然有人已经学会一点种植的本领,可山里土地太少,也还远远喂不饱大家的肚子。终于有一天,人类斗胆从山里走出来,去寻找更多的土地。

一开始大家也不敢走得太远,就待在山根或离山不远的河道周边——山前平原以及黄土台地,也就是冲积扇的扇根处,大部分新石器遗址都分布在这种地方(比如肃北县城和阳原侯家窑这样的地方)。这种地方水土丰厚适合种地,也可以随时回山里搞点野味。人类的这一步太重要了。自打出了山,农业就开始大规模发展→农业发展了,人口就大规模增长,人们也学会了盖房子,于是山根就不够挤的了→人们沿着河道越走越远,占领所有平原,人口继续增长→直到有一天,人多地少的情况发生了,战争出现了,阶级产生了,历史学家所说的“文明”开始了。所以我认为,人类从住山洞到开始“文明”的这些日子里,哭着喊着要出山种地,占据冲积扇的扇根,这一步是太重要了。人类的这个动作,太像河水出山形成冲积扇的那股力量了——河水天生就要往低处流,就是要冲出山口;人类本能就是要活下去,也是挡不住冲出山口。这个力一旦在山口这个点发出,就会朝着所有可能的方向延展下去,直到遇到难以逾越的屏障,便开始卷曲。

当然,文明生发的地域不止在山前平原以及黄土台地,也会在稀树草原,以及河边旷野。但就我所盘摩过的中国北方的新石器遗址,山前平原以及黄土台地是绝对主流的地形,称其为新石器时期的标配地形该是不为过的。

说到这,正好可以填填前文挖的坑。在“以党河为例”这一章节的开头,我曾说过“人活着离不开阳光和水。而冲积扇这样一种地形,恰恰包含三个要素:山麓(充足的阳光)、河流(水)和泥沙沉积(开阔的土地),这三点加在一起正好为农业的发展提供了物质条件。为什么非得是冲积扇?别的地形不行么?”现在可以道明原委了。采集渔猎和农业畜牧这两种生计方式,决定于山区和平原这两种地形。冲积扇就是这两种地形之间的过渡地带,也是平原取代山区的关键突破点。地球上的各种地形中,只有冲积扇具备从采集渔猎向农业畜牧过渡的条件。所以说冲积扇是种关乎人类生存和文明演进的关键地形。

我承认自己的这些想法充满了臆想,可能有些根据,但不是严谨考证来的。引发我这么胡思乱想的神经主要还是那天在肃北初识冲积扇,并由衷地赞叹虚幻又具体的神山。这一刻当是冲积扇给我刻下的“心印”。

说到心印,算是盘过一个地方所得最大的收获了。敦煌此行,心印着实不少。但篇幅总是有限,我想可以借“心印”收个尾了。

三危山的空间心印

从莫高窟向四周看,最显眼的景观就是三危山了,可见三危山必是与莫高窟在空间维度上深深相关的所在。由于三危山信息量过大,再加上我也还没来得及作全面的考察,难以在本文充分展开,这里只选择两处我感受明朗且与莫高窟保持着直接的空间关系的地方描述一下。

一处是乐僔堂-南天门建筑群。乐僔,东晋十六国前秦时人,据载是最早在莫高窟开窟修行的僧人,乐僔堂是后世为纪念他而建。从莫高窟穿过沙丘,步行约三公里,就到了三危山脚下,山脚有土塔若干。三危看似高耸,实际尺度对人很友善,很轻松就能爬上去。现在的乐僔堂是近年修缮过的,很新,很小,里边的塑像是嘎新的渣塑。但这个小建筑的比例尺度,在这个环境里尤其精神,从莫高窟的角度看过来,是个不容忽视的地标。乐僔堂的身后有一个土塔,不知与乐僔有无关系。距乐僔堂百十米处有座带坡顶的门,就单独的一个门,叫南天门,四阔除了纯粹的山峦再无其他。纯粹、简单,似乎大敦煌地区的所有景观都可以浓缩于这个门。这个门瞬间就拿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心神荡涤,言语已无力。

从乐僔堂看南天门

在这个言语无力的情境下,从这里眺望莫高窟,便生出一种很强很清晰的感觉:那个茫茫荒漠中的一撮绿洲,当初的乐僔是为了清净自修才来到这个地方,他想没想到后来无数人竞相在这里开窟营造千年不绝?他想没想到这个清净之地后来变成了人潮涌动的消费焦点?从此处这个偏远荒芜之地观望那个人欲密集之地,会不会正是乐僔当年从莫高窟看敦煌城的心境?这个乐僔堂和南天门,虽然只是清代以后的遗迹,但它们与莫高窟之间的空间价值恐怕一点都不低于莫高窟里边的壁画吧?我甚至想脱口而出:莫高窟里那些被价值簇拥的壁画们,如果没有乐僔堂这个视角的观望,还能不能传达它们本来要传达的意思?遮蔽了空间语境,这些物质遗产除了所谓的“文化遗产艺术殿堂中华文明博大精深”这些话语躯壳还剩不剩得下“文化”?

从南天门看乐僔堂和莫高窟

从乐僔堂西南行,再穿过沙漠,跨过宕泉河,在一个山谷隐秘之地,就是城城湾。马德老师论证这可能是比莫高窟更早的遗迹。从切身体验说,我觉得很有道理。参观土塔及寺院残址不提,只说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所在:从寺院遗址边的空地向西南方的高处看,最高的山峰的崖壁上有一个洞,之前爬山的角度并没发现她。一条隐约的小路痕迹沿着山脊,消失又出现消失又出现,大致指向那个洞。我和同伴闫冰一对眼神,走。也是看似陡峭,其实很善意的山体,我们十几分钟就到了洞前。

从城城湾看山顶的洞

洞又小又浅,仅能容身,空无一物。但一坐进去,眼前的景象瞬间又拿住了人心:在这个高度下,与在乐僔堂看到的又不一样,莫高窟的绿洲变得近了很多,旁边的鸣沙山,以及更远处的敦煌绿洲,全都尽收眼中,我们再一次有了乐僔堂那种“远观繁华”之感。这个洞,直觉就是个打坐观想之所,她与下边的城城湾遗址间的空间关系整体就连起来了:下边的寺院深隐谷中,比莫高窟更深更隐,且也有小片绿洲可以维持最低限的生存;一条十几分钟的上山路,就能把人带入完全不同的视域,从谷底到了山巅,深隐变成了高隐。这里除了绝对干枯而纯粹的山体就是空中的风声。可想独自一人,远望天边的大气和下面的繁华敦煌,又远又近,就像能听到喧闹的人声,这不就是修行人的绝佳视角吗?

从山顶的洞中俯瞰城城湾

洞中远眺莫高窟和敦煌城区

这两次空间体验,只是偶然的发现。“见地*敦煌”的行程结束后,我心里一直在盘摩这些体验,直觉三危山与莫高窟和敦煌的关系应该不止如此。我们的酒店敦煌山庄就在鸣沙山的边上,我记得每天早晚都会在露台上看到她的朝暮变化,可就是没有看到三危山的印象。按理两山在方位上差别不大,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设想着如果从这里能望到三危,会不会也像第一次在肃北看野马山,冲积扇像浮云一样托着山峦,遥遥一座神山的幻觉。于是我托肖怀德找当地的朋友帮我从酒店附近的角度拍张三危山的照片,想碰碰运气。不久照片发来,虽不及设想那样强烈的效果,但也的确验证了设想:山体耸峙紫灰色,被一层白雾托着,那白雾,能看出来是柔缓的冲积扇。三危山的确是,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个神山。我特别满足。

从敦煌城区看三危山

感谢

在接到“见地*敦煌”驻地项目邀请前不久,我恰巧读过关于敦煌的两本书。一本是巫鸿的《空间的敦煌》,作者的空间运思非常精彩,书中对佛爷庙湾墓群和城城湾与莫高窟之间的多维度空间关系的论述满足了我对高水平学者的期待,也颠覆了我对“敦煌只有莫高窟”的印象。另一本是马德的《敦煌古代工匠研究》,这本书的社会学方法和考据做得很扎实,谨慎的逻辑分析与社会关系的个人认识自然而结实地粘合在一起,虽是论述文体却让人感觉充满了生活和故事。以这个视角看莫高窟,远离了执迷于石窟的艺术高度的陈词滥调,提供了多维而健全的认知,我想这应该就是实打实的学者的样子吧。

行程之中,肖怀德邀请各个领域的敦煌学者,组织密集的讲座交流活动,可能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对敦煌的认识和思路。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马德的讲座,他自我介绍了另外几篇文章,其中包括《莫高窟史前新探——宕泉河流域汉晋遗迹的历史意义》,继续拓展了我对城城湾一带空间含量的认知,这认知对我在现场所得心印形成了不小的启发和帮助。

行程结束后,我买了一本郭俊叶写的《敦煌莫高窟土塔研究》,全书都是老老实实的资料汇集和整合,虽无思维的精彩,可也是本信得过的工具书。

另外也要再次提及杜永卫在“当代敦煌”公众号发表的文章《莫高轶事/一张标错民族的老照片引出的肃北与敦煌的往事》,是我回到北京后才偶然刷到的。此文把宕泉河沿岸的空间关系还原到本地人的生活层面,让我分分钟都能脑补那个现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我的心印也有颇多帮助。

敦煌此行的发起者和组织者肖怀德是个精力充沛的理想主义者,他有一种重拾初心的劲头,对各种可能性不知疲倦的努力和促成真的很动人。他所专注的“人的整全性”对我颇有鼓励。

这次在敦煌的很多时间,我都是和周韬的女儿周小桥在一起的。一向对“带孩子”没啥耐心的我居然对她很有耐心。可能不是我的耐心多了,而是她有一个比大多数孩子有趣得多的灵魂。因此很自然地,我俩合作了好多即兴作品,我们都很开心。

谢谢以上的各位,助我对造化的体识心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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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硕,生于蓟县山村,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驻地于荷兰阿姆斯特丹Rijksakademie。组织“掉队”团体活动,任教于中央美院雕塑系,“北京公社”签约艺术家。

乐于游山探古,赏野品渣。现混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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