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你的颜色》导演山田尚子：用年少时光的热爱致敬青春

2月21日，日本动画导演山田尚子的新作《你的颜色》在国内正式上映。这部去年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金爵奖最佳动画长片的电影，被视为山田尚子创作生涯全新阶段的启航新篇，在她最擅长的青春物语叙事基础上，也加入更丰富的创意和美学表达。

《你的颜色》海报

山田尚子是日本当红的女性动画导演。大学毕业，从最初为《犬夜叉》绘制中间帧，到之后在传奇动画公司京阿尼担任监督制作出《轻音少女》《玉子爱情故事》《吹响吧，上低音号！》《声之形》《利兹与青鸟》等多部人气动画作品，凭借对少女们校园生活的生动描绘、对细腻情感的独特诠释，和对青春群像的精准刻画，山田尚子收获了极高的人气和口碑，连著名导演新海诚都曾公开表示“非常嫉妒她的才华”。

《你的颜色》延续了山田尚子最擅长的青春题材。影片中，高中生日暮窦子（铃川纱由 配音）拥有看见其他人内心颜色的独特能力，她憧憬着同学作永君（高石明里 配音）身上亮丽的色彩。作永退学后，窦子在小镇旧书店与她重逢，并结识了热爱音乐的少年影平路易（木户大圣 配音），三人组成乐队，开启了一段充满爱与迷茫的音乐之旅，在歌曲中传递心声，建立友情羁绊。清新绚烂的画面与轻盈活力的旋律带来极致的感官体验。

“白猫堂”乐队

《你的颜色》是一部关于“看见”与“听见”的青春寓言，色彩与音符编织出一场视觉与听觉的交响，山田尚子用她一贯的温柔，给出了当下阶段自己对青春更深刻的解读。

从曾经的人气漫画改编，到如今开始创作自己的原创动画作品，山田尚子此次创作也得到了好朋友们的鼎力相助。曾经合作过《声之形》《莉兹与青鸟》《平家物语》等经典作品的编剧吉田玲子和音乐人牛尾宪辅，早已是影迷们心中梦幻的铁三角组合。吉田玲子曾在访谈中表示，这是山田尚子“既回到原点、又集大成，还是迈向新阶段的作品”。《你的名字。》《怪物》等影片制作人川村元气为影片保驾护航，也将影片带向更广阔的国际舞台。

影片上映前，山田尚子接受澎湃新闻专访，畅聊一路的成长历程，揭秘创作背后的思考。

山田尚子。澎湃新闻记者 陈晨 图

【对话】

首部原创：从无到有创造新世界的幸福

澎湃新闻：能够看到一个人的颜色这种概念，灵感来自哪里？

山田尚子：首先人能够看到颜色这件事情，是因为我发现，人其实很多时候要靠语言对话去沟通，但是有的时候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语言不一定是正确的，常常有一些误解。有的人不善于言辞，会觉得自己嘴巴很笨，交流不太好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有能够超越语言的这样的一种媒介，比如说像人的第六感。所以在现实当中生活的窦子，她可能自己有一个花圃，里面种满了自己的幸福。

澎湃新闻：这次颜色是一个很重要的视觉上的元素，在色彩设计上有怎样的巧思？

山田尚子：我使用的红、绿、蓝，作为这三个主人公的代表色，因为这三个颜色是光学三原色，你把这三个颜色合在一起，它们三个越靠近，颜色就会越变淡，最终三个都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成光，我想用这个来展现出对他们未来无限可能性的期待。

澎湃新闻：看见颜色是比较高概念的奇幻设定，整个画风质感，包括叙事节奏又是很生活流的，在叙事上如何结合？

山田尚子：首先，这个故事我们从结构的角度来看，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作品。从故事一开始，我们展现的是一个窦子个人的世界，是从她的视角展开来看到其他人。但是这个故事并没有从头到尾一直在刻画她自己的视角，而是从中间直接把它切开了，又穿插了一个故事。所以整体的结构并不是像一般的电影故事的设计，从开端、发展，去解决，直到展开新的未来这样子。

我们把窦子的世界从中间切开，穿插进去，再看到一个个能够被看到颜色的主人公，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烦恼，如何和朋友一起去克服困难。我想从这个角度去描绘它，希望以观众的视角让大家能够感同身受，这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事。

澎湃新闻：这是你的首部原创动画长片，与原来做一些人气动漫的改编相比，创作方式和感受上有什么不同？

山田尚子：以前有原作品的时候，我会非常的尊重原作，我本身就非常热爱它们，甚至是作为它们的头号忠实粉丝去热爱它，同时，我可以非常客观地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分析这个作品。

但是我自己的原创作品，没有原本就存在的一个基础，我也很难觉得我自己这个作品就是“好厉害”，“我超爱它”，这件事情就有点困难，我很难客观地评价，只能尽量要跟我的同事们去传达这个作品想要表现的意思，努力地把这个作品的魅力告诉给他们，这是我的挑战。

澎湃新闻：经过这次的尝试之后，会觉得这样的原创是更符合你自己的表达方向吗？

山田尚子：在做《你的颜色》作品之前，我是没有什么创作欲的，而且要让我从头去做一个作品，我会感到非常地不安。但是当你真的一旦做了一个原创的作品，感受到让一个作品从无到有，确实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所以未来也会想往这方面继续挑战。但是有好的作品去改编，这个方向也不会放弃。

澎湃新闻：从2021年的《平家物语》就能发现，近年来，你的风格也变得更多样化，涉足的领域也会更广，到人生这个阶段，有没有觉得，自己的一些作者性的表达，这种欲望变得更强了？

山田尚子：是的，我还想要去进行更多的挑战，接下来，我要挑战一个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主题。这一次通过《你的颜色》，我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接下来，我也想要去挑战全新的世界。

青春叙事：想一直分享年少时光里的珍惜和热爱

澎湃新闻：你过去的作品，像是《轻音少女》《吹响！上低音号》，都是带有音乐元素的校园生活，对于音乐叙事的把握有怎样的心得？

山田尚子：这些作品里的大家，都是业余的爱音乐的孩子，音乐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很日常的、生活中的热爱的事情。当然，这次也有拜托牛尾老师的作曲，不能够做得“太专业”，要演奏出一种“非专业人士演奏的音乐”，像片中三个高中生拼命构想、努力练习的音乐，能够在电影中听到这种（业余感的）音乐，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

澎湃新闻：你之前的作品中，有人参加弓道部，有人参加管弦乐队，有人参加游泳部，社团好像和青春总是很配的样子，对于这部分的生活有怎样独特的观察？

山田尚子：从我个人的经验上来讲，我并没有加入过，比如说轻音部或者是其他音乐类的社团。不过，参加那种特别严格的排球队，大家训练到很累，但团结一心地想要实现一个什么样的目标，这样的心情，我是感同身受的。同时，有时候学校临时有一些活动，也可以是非常轻松的，并不需要把它当作一个特别严峻的、一定要实现的目标。这两种心情，我都有观察并且了解，所以，就把我自己对于这样不同心情的揣摩，代入到我的作品当中，让那种团结一心的进取和享受其中的松弛都展现出来。

山田尚子。澎湃新闻记者 薛松 图

澎湃新闻：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很擅长青春主题叙事的作者，回顾自己的青春期的生活，有没有一些事件，可能影响了你之后的人生和创作？

山田尚子：要说具体我人生当中，有没有过什么样的类似的事件，其实是没有的。只不过我经常会回顾自己的过往，特别是我自己的高中时代，确实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包括在我生活的环境当中，会有很多自己觉得非常想要珍惜的东西，这些事物留在自己心里的感觉，我都有好好珍藏着，也一直希望把它们表现出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相信观众，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青春时代，自己在高中当中的一些珍贵的回忆，所以大家比较容易能够跟我产生共鸣吧。

澎湃新闻：从20多岁就开始画这个主题相关的各种作品了，到现在这个阶段，人生也经历了不同的事情，对于这个主题的理解，会有什么不同的变化？

山田尚子：确实，当我在以前画的时候，感觉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看待那些主人公都是我的朋友。现在到自己这个年纪，再看高中生，感觉我已经像他们的父母了。来表达对青春的感觉，应该是“新鲜度”不太一样了吧。以前可能是很多的感同身受，现在可以用一种更抽离，但是更有趣的视角去看待，也会代入一些类似长辈的爱，去理解他们的感觉。还有一个变化是，小时候会觉得老师是很可怕的人，所以画老师的时候，都是那种很凶那种感觉，现在就会慢慢更理解老师的心情，所以现在我就能够把老师画得更加鲜活和温柔了，我自己也觉得这一点非常好。

澎湃新闻：你塑造了很多日本动画中深入人心的少女形象，在动画角色的演出方面，你也一直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对于这方面有没有一些自己特别的创作习惯或者秘诀？

山田尚子：我回想第一次真正去面对一个少女主人公的角色，就是从《轻音少女》开始的。那个时候，大家对于日本动漫里的少女，有一种固定的刻板印象，比如说可爱、难过，都是某种特定的样子。我就想，不要再做这些，我要打破那种先入为主的固定观念，希望不要把人物符号化、标签化，而是它真的能拆解开来作为一个人。

我有很认真地去观察我身边的女孩子们，不管是家里的人，或是我不认识的人，她们有一些什么样的小动作。把每一个角色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能给她们注入灵魂。

一直往前走：更从容的女性创作

澎湃新闻：看到之前吉田玲子老师有说，觉得这部作品是你“回到原点、又集大成，还是迈向新阶段的作品”，你是否认可这句话？对你来说，对于新阶段有着怎样的期待？

山田尚子：我感觉自己是个一定要推着人生往前走的人，对我来说，自己始终在路上，所以并不会觉得现在是某一种“新阶段”，或者我需要回顾我过去的东西，再总结什么招数去使用出来，我并没有这么想。当然，我并没有要否定她的这句评价，我们一起工作了十几年，她能够给我这么高的评价，我也非常开心。

澎湃新闻：我想她所说的新阶段，一方面是你开始做原创，一方面还有这次和非常有国际影响力的制片人川村元气的合作，可以谈谈合作的感受、对于进军国际市场的期待。

山田尚子：川村元气制作人，他非常厉害，而且很有名，所以我最初在知道要跟他合作的时候，我内心还挺害怕的，我在想他是不是一个很强势的人，经常会说这不行不行。

但跟他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会发现，他对于作品的魅力在哪，这种直觉是非常灵敏的，而且他非常善于把它用语言来表述出来。如果我们把作品比喻成一个调色盘，他会知道哪个颜色是最好的颜色。另外一方面，他是一个视角非常广阔的人，所以对于进军国际市场这方面，我也是非常信赖他的。

澎湃新闻：你与编剧吉田玲子、人设师堀口悠纪子等女性创作者长期合作，这种“女性创作共同体”是否形成某种独特的协作模式？包括女性的这个性别身份，在这个行业里面，有没有一些需要特别努力去证明自己存在的一些时刻？

山田尚子：首先我想说在日本，动漫的女导演现在开始变多了，主要得益于日本的劳动环境的改善。许多女性在生了孩子之后，更加容易回到职场，我们的studio也在非常努力地在为女性提供更好的工作环境。所以相比过往来讲，现在已经不能说日本的女性动画从业者少了。

从女性的团队共同创作的团队的角度来讲，我自己是没有这个概念的，甚至也没有注意我们这里面女生的比例之类的情况，特别是从我刚入行以来的经验来说，以前的视角下会觉得说，我应该像男生一样去工作，作为一个领导，就要有男性的领导力之类的感觉。但是像吉田玲子就是一个特别喜欢聊女性话题的人，所以我们经常有时候就会开会，聊着聊着就转到女孩子的话题上，我们就会单独只谈工作。从这种角度上来说，可能团队就会显得更有一种女性化的亲密和温度，工作起来也会觉得更舒服。

以前在工作的时候，因为自己也年轻，加上当时女性在职场上并不是那么的多见，所以会刻意要表现得要强，不能让别人看到你的弱点，哪怕自己不知道不擅长的事情，也不能直接说，一定要做到面面俱到，所有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要去做。但现在大家一起经历过很多的事情，也做过很多的作品，已经可以更加放松从容地去应对很多事情，同事们也会非常放心地一起跟着我走，作为一个团队，现在的氛围相对来讲更加放松，彼此会有一种超越工作的关照。

澎湃新闻：《你的颜色》在中国上映，不知道你是否有关注到，最近中国最热的话题，其实就是关于一部动画片？

山田尚子：我知道，你是说《哪吒之魔童闹海》。最近我来到中国，大家都在问我，你有关注《哪吒》吗？有没有关注《哪吒》？它真的很有影响力。我也看了《哪吒》的花絮，我觉得这个人物角色真的非常有魅力，非常有力量，希望它能够早日在日本放映。同时，看到中国观众对动画有这么大的热情，也希望大家可以多去看看我们的电影。

导演手绘图

澎湃新闻：对于动画行业的从业者来说，现在技术的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像以前宫崎骏这些老先生们，非常坚守手绘这样的传统技艺。作为年轻一代的动画人，对于新技术的态度是不是会不一样？接下来的工作中，对于像AI带来的一些冲击，会有一些什么样的态度和应对方式？

山田尚子：首先，我自己个人是非常喜欢手绘动画的，因为我更喜欢有温度的人去制作的东西，觉得它更有价值，所以我自己是希望尽可能不用AI和CG，能手绘的尽量手绘。

对于我来说，那些画画的时候笔触的颤抖，一些细节上不到位的偏差，那种真正手工感带出来的缺陷，也是很美的，也是作为人类很重要的创造的痕迹。

同时，作为一个观众的角度，也确实觉得CG做出来的一些画面真的非常帅气，非常有冲击力，能给我们带来很多的视觉上的感官刺激。两者其实有冲突，而技术发展确实非常快，我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烦恼。

澎湃新闻：回到一开始的动画设定，你觉得现在这个阶段的自己是什么颜色的？

山田尚子：我自己不像窦子一样有这样的超能力，我没法用颜色来看到我自己，而且人自己往往就是会看不清自己的。之所以把窦子描绘成一个这样的角色，可能就是因为在我内心对这样的感知力的憧憬吧。